〈亙著時間連接生與死的（肚臍）〉

曾在職場上叱吒風雲的她怎麼也沒想到，當她回想她一生之中為數不多值得她紀念的時刻，居然都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日子。那些畫面如此鮮明，閉上眼，她甚至可以聞到當時的氣味，和那些與她無關的閒雜的聲音：

那天，她被診斷出大腸癌的那天。她脫下衣服，站在更衣室的鏡子前，看著自己充滿皺紋的身體，鬆垮垮的肌膚，和在皮下不受她控制生長著的惡性腫瘤。止不住地悲從中來，眼淚撲簌簌地掉。沒有人問起，也沒有人知道她換下的居家服上那攤水漬，只看到當她從更衣室走出來時，換上住院服的她依舊堅毅的表情，像要參加對手廠商的協商會議般，強大而不可撼動。

那天，手上的案子暫告一段落，好不容易休假而老公孩子都不在家的那天。久違地穿著睡衣，窩在沙發上撓著肚皮，發呆。恣意灑進公寓落地窗的陽光，遠山的稜線，錯落在這盆地上的大廈和舊公寓，以及在其中穿梭的鳥兒。她不再是誰的老闆誰的妻子誰的母親，只是很平凡的，她自己。「好久不見啊！」無意識地她喃喃自語。

那天，孩子出生的那天。在辦公室加班無預警破水。老公眼睛紅紅地趕來，捏著她的手破口大罵。她不記得後來是她抓痛了老公的手還是老公捏疼了她的，只記得在孩子「哇──」的那一聲中，她聽到了，愛。

那天，她意識到自己是個「女生」的那天。媽媽為她換上了童裝的比基尼，第一次被帶到泳池。隔壁家天天一起玩的小林也來了，但他只穿了泳褲。她想跟小林一樣，卻被媽媽制止了。「妳是女生」她說。她爭不過媽媽，但心裡很不服氣。為什麼女生就不能只穿泳褲？她不懂。

為什麼？即便到現在她人已經因衰老而躺在病床上，她依然不懂。為什麼她投胎進媽媽的肚子裡，為什麼繫著臍帶來到世上。為什麼成為了老公的妻子，又為什麼奉獻了一生在工作上。那些孩提時代問過的問題，一個也沒有得到解答。

她看著腕中的透明塑膠管，像臍帶一樣連著點滴供給她養分。「剪斷之後，又會帶我去什麼樣的世界？」又多了一個問題，她自嘲著。然後帶著微笑，緩緩地，緩緩地閉上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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